一件褪色的防寒工作服
清早,钳工班班长吉鸿宇开着新买的别克英朗小汽车驶到厂区澡堂门口。别看是新手,吉鸿宇停得十分标准,这得归功于驾校教练的严师出高徒。“嗡嗡”两声锁车提示,吉鸿宇习惯性地拽拽车门,朝更衣室方向走去。厂区澡堂值班室的老刘头披着件略微有些褪色的防寒工作服棉袄站在门口,一边粗粗拉拉地拢着头发,一边跟吉鸿宇打起了招呼。
“小吉啊,每天都是你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老这么个治法,弟妹就没啥意见?”
吉鸿宇笑笑不答,想当初自己刚结婚那会儿,老刘头就退休了,老刘头老伴走得早,孩子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剩下老人自己在家没事,偏偏老刘头既不愿意去老年活动中心,又不乐意奔子女去,念叨着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舍不得走,多次找到厂里问能不能给点差事干。厂里出于照顾考虑,把老刘“反聘”回来看几年澡堂,算是解解闷。论起年龄,老刘头跟自己差着20年还多60多个月,就是喊大伯也喊着了,倒不是吉鸿宇不愿跟老人理论,只是前两年老刘头查出小脑萎缩,最近精神又恍惚得厉害,还容易跟人较真儿治气。见老刘头呵呵笑着看着自己,吉鸿宇回应道:“刘师傅啊,瞧您这话说的,我和你弟妹都过了七年痒痒的时候啦,老夫老妻的,爱人变亲人,她能有啥意见啊!”
称兄道弟,吉鸿宇一开始也担心过自己是不是“折寿”的问题,可老刘头觉得过瘾,这一来叫着亲切,二来老刘头也能觉着自己很年轻。俗话不是说吃亏是福嘛,吃点亏能成全别人的幸福,弟妹就弟妹吧,不过吉鸿宇反倒觉得貌似占了老刘头的光似的。
老刘头一听吉鸿宇的搭讪咧嘴乐了:“可不是吆,天天晚上抱在被窝里亲,可不就是亲人了吗。”吉鸿宇朝老刘头摆摆手:“刘师傅,您别开我玩笑了,我是真羡慕您呐,要是天天能跟您这样,没忧没虑的,其实……也挺好!”吉鸿宇欲言又止。
近两个月来,从新公司抽调人员到检修公司独立组建,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就是人员抽调那些事儿。吉鸿宇心里像是装了个无法调零的天平,更拿捏不准是去是留的砝码。最近一段时间不是考虑在哪边能有更好发展,就是寻思啥时候抽签,万一抽走了上司领导是谁等问题,纠结着呢。其实原单位的领导对自己还蛮不错的,企业要发展,要甩掉亏损帽,已然到了固步自封和改革发展的分岔口,人员结构调整是无奈之举,总归说来还是被这市场不景气闹得。
眼瞅着自己过了不惑的年纪,想当初那股拿青春赌明天的劲头没减,倒是赌资不再雄厚,看看自己带过的小鬼个个业务水平一般情况,却时不时在领导面前耍点小聪明,吉鸿宇打心眼里替他们感到可惜。其实吉鸿宇不是没考虑过举贤让位的事情,这帮小鬼,这么好的学历,脑袋又好用,但凡用点功夫,个个能成顶梁柱,可是吉鸿宇怎么也想不明白,铺开身子学点东西咋就这么费劲,这到底是给谁学的呀?
有限的青春不能作为无限的赌资肆意透支糟蹋,借用一句歌词说,“伤不起,真的伤不起……”吉鸿宇能体会到这一点。前一天领导跟自己的谈话还记忆犹新,好在还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这饭吃不香,觉睡不稳,好不容易做个梦,还是摇骰子算算自己是走还是留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吉鸿宇在分流人员名单上。想想前一天还在一起共事,转眼间就到了说再见的伤离别,吉鸿宇多少有些落寞。
最后一个白班了,领导班子定得公布日期就在这一天,同时,这天也是吉鸿宇要去新单位报道的日子。名单是前几天新鲜出炉的,可这会儿相信大家心里的滋味一定五味俱全。工前五分钟怎么开?最后一班岗怎么站,吉鸿宇忐忑着呢。
站好这班岗,必须的,还得在临走前再给弟兄们上最后一堂“政治课”。虽说自己人微言轻,没有托马斯•杰斐逊起草《独立宣言》时的感召力,但起码得让弟兄们知道命运自己主宰,学习改变命运的道理。这样,自己也无愧于胸前佩戴的党徽了。
交接班记录填写,变压器点检,现场设备巡查……吉鸿宇带着两个徒弟做得比以往都仔细。大徒弟半仙儿看出一点不对劲,用手电戳戳师弟的后腰:“猴子,师傅这是咋了?跟师娘闹别扭了,怎么情绪不对啊?”猴子撇撇嘴没吱声。
“猴子,虽说你来车间时间短,但这主电机的工作特性应该熟悉差不多了吧?”猴子一时被吉鸿宇的话问蒙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没事别整天拿个手机在班上看电子书,多跟你师哥学学数控方面的理论知识,长长业务明年争取考个助理技师才是正事儿……”吉鸿宇指指主机的油屏显示接着说,“说实话咱们用的直流电机,早该淘汰了,现在新生产线谁还在用这老古董啊,维护成本高不说,换碳刷也麻烦,交流电机变频调速也能实现一样的功能,可是真替换下来,相应配套的控制柜和电气线路就得全部整改,得不偿失。这样看来,这直流电机就像一块块‘鸡肋’,啃吧没肉,扔了还怪可惜。干咱们这行,充电速度要是跟不上数控产品升级换代的速度哪行?所以你们得多充电学学PLC、变频器知识,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专一行,咱们千万不能沦落成企业的‘鸡肋’啊……”
大徒弟半仙儿好半天没反应过师傅突然整出这么一席话的理由。倒是猴子比较机灵,应声说道:“师傅,您该不会是要调到检修公司吧?”吉鸿宇没吱声默认了,两人突然愣在那,只能听见现场轧机怠速运行的声音。
三人回到值班室,半仙儿能感觉出班里气氛比较凝重,平时各个班也就交接班才能凑一块,这会儿跟赶集似的都挤在三条连椅上,显得原本不大的值班室变得更加饱满。平日里嘻哈热闹的值班室静静的,不时传出几声低沉的叹气声。这时,桌上电话响了,猴子接起电话“嗯啊”了几声挂掉了,扭过头来对吉鸿宇说:“车间让咱们去会议室开会。”
市场形势不好,这是我们左右不了的,我们就先接受它;自己能左右的事情,我们就干好它,玩转它。抱怨无用,只有实干,才是出路……走在去会议室的路上,吉鸿宇还在对班里的弟兄们诉说衷肠。
出了会议室,猴子的一番话引起了吉鸿宇的深思,猴子说“可以敷衍他人,敷衍工作,敷衍一切,最终却发现,我实际上也敷衍了自己……”吉鸿宇突然觉得这些小鬼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冥顽不灵,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只关注了关乎自身切身利益的猫眼儿,可啥时候替企业打算过,企业为了维持正常的生产经营,向银行借贷几百亿已是事实,这还真应了“唇亡齿寒”的谚语。自己的企业自己不上心,在哪干不是干?再不好好干,别说奖金和工资了,我们岂不都成了月月为还银行利息奔波而存在的打工仔?企业有难处,你就抱怨吧……
这么一想,吉鸿宇释然了,原本以为手下的这帮小鬼只顾自己,只看眼前,没想到是当老大哥的看走了眼,厂里留下的人,个顶个是好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调走的,也个顶个都是一专多能的骨干,大家都在使出浑身解数,让企业盈利。说到底,山不转水转,就算没有金融危机和机构调整,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就像登攀,以前只顾攀到峰顶,弄得自己好生疲惫,现在突然顿悟了,及时纠正跑偏,变变轨道,一同欣赏沿途的风景,也是不错的选择。关键是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定位,说了就算,定了就干,认准的事情,干就干到精彩,做就做到极致。
“班长,哪天给您送送行啊?”半仙儿举起手掌在出神的吉鸿宇眼前晃了晃。一班兄弟起哄要给班长送送行。
“送啥行啊,半仙儿留那钱给你儿买遥控车吧,秀才给你闺女买个能换衣服的芭比娃娃,猴子虽然没对象,但你那高城的房子,老贵着呢,攒攒婚宴请客钱吧,弟兄们的心意我领了,都省省吧别给我添堵,等咱们的企业盈利了,等你们都混好了,谁请我我都去,听着没?”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吉鸿宇觉得这最后一岗是参加工作以来上得最充实的一个,回头望望十余载奋战的岗位,吉鸿宇抽搐了一下鼻孔,送完了工友,送同学,送完了同学,再送自己。真是一天天的生活,一边怀念,一边体验,刚刚说了再见又再见……
坐进驾驶室,安全带还没系,吉鸿宇发现车子前脸的挡风玻璃雨刮器下压着张小纸条。出去取下来一看,一串小字映入眼帘:“宠辱不惊,花开花落;去留随意,云卷云舒;因为感情,我们留守;因为责任,我们承担!”
望望浴室值班室的白炽灯光,吉鸿宇把字条攥在手心里,汗涔涔的……